自鲁文学网 - 都市青春 - 灯花笑在线阅读 - 第235节

第235节

    他问他:“玉台的病,究竟治不治得?”

    那不是在问他治不治得,是在问他还想不想活。

    崔岷嘴唇苍白。

    他心中清楚,戚清寻他而非纪珣去医治戚玉台,绝不是因为认为他的医术大过纪珣,不过是在戚清眼中,他比纪珣更易摆布。

    纪珣身为世家子弟,有家世作支撑,会认真医治戚玉台,却不会如自己一般在戚玉台医案上作假。

    也不会帮着隐瞒戚玉台癫疾的事实。

    那个太师府最想掩埋的事实。

    他如今还活着,不过是因为太师府需要他,倘若戚玉台真就一病不起,再也无法恢复神智,他也活不了。

    贵族病者出事,平人医工陪葬,一贯如是,哪怕院使也没什么不同。

    崔岷抓了抓头发,一向平淡出尘的脸满是焦躁,生出些穷途末路的紧张。

    要是有新方子就好了,若有能治迷惘狂态的新方子就好了。

    可惜他自己写不出来,此病又难治,这些年医官院的新进医官使并无能做出新方者,就连纪珣也并未在此道有解。

    通过春试的新人也不行……

    春试……

    忽然间,崔岷神色一动。

    他“霍”地一下站起身,不知想到什么,提着灯笼转身出了门,疾步穿梭在小树林,直到医案库门前,打开门锁走了进去。

    医案库中无人,细小灰尘伴随陈旧墨香萦绕鼻尖,崔岷绕过廊架,几步走到一处木柜前,用钥匙打开柜锁。

    木柜里整整齐齐叠放一堆堆卷册。

    这是历年太医局春试,学生们的九科卷面。

    崔岷把灯笼放到地上,俯身翻找起来。

    他找得很快,一封封考卷飞快翻过去,夜色里只有窸窸窣窣的响声,不多时,响声兀然一停。

    崔岷从那叠厚厚的卷册中抽出一封,颤抖着手拿到灯笼下。

    灯色微弱,他眯起眼睛,就着欲坠火光一字一字挨着看过去,而后,神色渐渐激动起来。

    “找到了……”

    男子无声嗫嚅着嘴唇,眼中是罕见的欣喜。

    考卷上字迹潦草,被撕掉封条的名字一行,朦胧灯火照过,摇晃的模糊渐渐清晰——

    陆曈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什么声音?”

    宿院里,陆曈看向木窗方向。

    “老鼠吧。”林丹青坐在窗前看书,闻言伸手把窗户掩上,“这两日天热,医官院里老鼠多的是,前两日打扫,堂厅墙洞里拖出好大一捧花生,还有小半袋米,还有我吃了一半不见的核桃。”

    “见不得人的东西,”林丹青骂了一声,“尽干些小偷小摸的事。”

    陆曈淡淡一笑。

    “说起来,刚才看院使屋子的灯还亮着。”林丹青往外看了一眼,“都这么晚了还回医官院,院使还真够努力的。”

    丰乐楼大火后,崔岷常常不在医官院中,院中事务忙不过来,连常进也被从守书库调出来。暂且恢复职位。

    “听说戚玉台病还未好,我看,多半还严重得很。否则院使何至于此,这都几时了,从前可不见他熬这么晚。”

    又叹气:“不过,病情那么严重,想来崔院使将来一段日子还是很忙。”

    窗外夜静风幽,悄无声息,唯有树林疏荡黑影,把头顶月色掩埋。

    陆曈翻过一页书,漫不经心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的确,”她说:“他应该很忙。”

    ”吾姿之昏……”——《为学一首示子侄》

    第一百八十九章 鼠药

    炎炎暑日,如坐蒸炊。

    一近大暑,雨水也不能带来凉爽,一夜雨后,土地都闷着热潮。

    医官院自近伏天后,日日煮凉茶分发,即便如此,仍觉烈日难耐,小树林里的制药房本就冷落,这下更无人踏足——暑天熬药,炎赫加倍,实在令人难以忍受。

    一大早,日头透过小树林缝隙照亮院中土地,制药房屋门推开,崔岷从里头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候在门口的下人帮忙提过医箱,小心翼翼开口:“院使熬了一整夜,先回屋歇息吧。”

    崔岷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炎暑难耐,制药房的药炉一直燃着,一夜过去,他身上轻薄长衫几乎已被汗水湿透,眼底熬出红丝,神色格外疲倦。

    不过短短数日,向来清风出尘的医官院院使两鬓白发都熬出许多,一眼望去,宛如老了几岁。再不见先前风姿高朗。

    他整整袖子,只觉自己浑身上下被汗水黏腻出奇,道:“先备水沐浴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下人很快备好沐浴热水,崔岷回到屋中,脱去外裳,躺进木桶中,温热水汽洗去冲淡身体酸痛,却洗不去骨髓里的疲惫。

    心腹在帘外试探地询问:“大人数日辛劳,可有解疾之方?”

    崔岷不语。

    自打坐上院使之位以来,除了给宫中贵人行诊,大部分时日,崔岷都很少进入制药房。

    以他之地位,若非对自己要求严格,其实也不必再钻研什么新方了。

    然而此次戚玉台出事,太师施压,崔岷已连续多日熬在制药房中。

    人上了年纪后,不比年轻体力充沛,心力交瘁全表现在脸上。

    他闭上眼。

    帘外静静的,沉默的声音反而越发加剧了某种烦躁。

    直到浴桶的水由温热变得微凉,夏日里也叫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崔岷才睁开眼。

    他拿过搭在一边的外袍,一刹间下定某个决心,侧首吩咐帘外人。

    “把陆曈给我叫进来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陆曈被叫进崔岷书房时,正在书库里整理医籍。

    潮湿闷热季节,医籍更易受潮,须人时时打理。

    她把手头事情交给别的医官,随带路人去了崔岷静室,一进门,顿觉一股馥郁幽香。

    寻息望去,长案前铜铸香炉里,有袅袅青烟于案前升起,香气有一丝熟悉。

    灵犀香。

    崔岷就坐在长案之后,似乎刚梳洗过,换了件崭新清爽的青色长袍,只是眼底泛出淡淡青黑,遮不住眉间倦色。

    陆曈敛衽行礼:“院使。”

    崔岷抬起头,不动声色打量眼前人。

    女子穿着医官院使的蓝色长袍,素着一张脸,通身上下并无首饰,神色安静而谦恭。

    然而却仿佛能透过对方看似恭顺外表下,窥见其一身又臭又硬的反骨,就如在黄茅岗猎场上,杀死戚玉台猎犬时那般不驯。

    想到黄茅岗,崔岷眸色深了深。

    人人都以为陆曈杀死戚家猎犬,横竖下场凄惨,然而奇迹般地,她竟在那场风波里安然无恙。

    纪大学士府上公子与殿前司指挥裴云暎先后站出为她说话,尤其是裴云暎,不知与太后说了什么,竟生生让戚家吃了个暗亏。

    本以为戚家吃亏只是暂时,将来有的是机会,拿捏平人易如反掌,谁知人算不如天算,偏偏出了丰乐楼大火,如今戚家,倒是无暇顾及一介小小医女,让她幸运躲过。

    崔岷盯着陆曈。

    年轻美貌的平人医官,仅凭一点医术能爬至如今地位,单说幸运是不可能的。如今裴云暎与陆曈的风月传闻传得满天飞,但这流言又恰好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,暧昧不清,却又大大方方,到最后,竟宛如成了一道护身符,让陆曈在这医官院中,纵有对她不满之人,也终究投鼠忌器。

    崔岷手指动了动。

    昭宁公世子,对一个平人医女倒是上心得令人意外。

    如今陆曈背后靠山是裴云暎,这个关头本不该招惹,然而如今境况危急,也难以顾及太多。

    沉默片刻,他低首,从桌屉里抽出一张纸卷。

    “陆医官,”他把卷纸徐徐铺开于桌面,道:“这是你春试,大方脉一科考卷。”

    陆曈上前一步,目光掠过桌上卷纸,微微一顿:“是,院使。”

    “当初太医局春试,除验状科外,你其余九科考卷,形制皆与太医局历年不同,尤其是辩症药方,追究起来,用药霸道,实属出格。”

    “下官惭愧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还是点了你入红榜第一,你可知为何?”

    “下官不知。”

    崔岷看着她:“平人医工学医不易,并无医官教导。你虽用药出格,但确有天赋,市井坐馆时已能研制新方。”

    “我与你同为平人出身,惜你才华,不忍见明珠蒙尘。是以虽医官院众人反对,仍让你做红榜第一,望你将来仁心施术,以振平人声望。”

    陆曈:“大人抬爱,下官惶恐。”

    崔岷顿了一顿,指尖搭在桌上纸卷边缘,半晌才道:“九科卷面我都已看过,你似乎对研制新方颇有见解,十科卷下最后一问,皆有新方阐述。这很难得。”

    太医局九科卷面的最后一问,是年长医官们特意出的难题,寻常医士大多不会作答,唯有那些于医道上格外精通、才华横溢的天才,才会写出答案。

    譬如二十年前的那位平人医工苗良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