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1画中人

    *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”良芷稍用力，眼前那淡紫色的菱粉糕被捏成小叁角。

    青青眨眨眼，“这是哥哥特地给姐姐的，他说到这个时候你一定会肚子饿。”

    良芷扯扯嘴角，“他倒是能算准……”说着拿起一只来细嚼了一口，顿时齿颊生香。里头的软馅，应混入了特制的蝶豆花粉，她顿了顿，这味道，和她殿中小厨做的不相上下。

    这一天除了梨子什么都没吃，良芷早就饿得饥肠辘辘，叁两下吃了个精光。

    “姐姐可是住在王城里的贵人？”  青青歪头，稚嫩的面上露出向往，“大家说王都的屋子都很大，哪怕是一个房间，都够装下我们一家子人！”

    良芷去摸青青的脑袋，“哪那么夸张，哪那里都一样，大楚的每个地方都会有大屋子，大房间。”

    “青青的家乡就没有。”青青眼神忽地失落，耷下脑袋看向脚尖，“大山塌了，爷爷被埋在里面，还有很多人都出不来，大家都很生气。伯伯说不能回家，那里不安全……”

    青青一个小孩子，直言她心里的愿望：“可我不想在王都，我就想回家……”

    良芷心中柔软，却无言以对，只将青青揽在怀里，心中暗下决定。

    她对青青道：“放心，我一定让这里所有人，都回家。”

    “我同你保证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入夜皆生寒气。一声乌啼，安置署屋舍接连亮起烛光，又迅速沉寂在深重秋意中。

    一人在竹架旁取下晒过的香草，简陋的一排木板之上，还铺陈着薄荷、藿香、叁七等药材。

    他的乌发悉数以素色帛带束起，素衣净容，将草药一一除去坏根，仔细分拣，捣筛装袋，周而复始。

    篝火堆中火光跃起，泛出一种朦胧的温暖。

    在这份静谧里，她站着看了许久。

    自半月前他于城门前献上前相国官印以示结盟之心，朝野上下欣慰于渊国同大楚重归建好，他也摇身一变，从一个质子，变成楚国的座上宾。

    未曾想，这个琴画双绝，其神如玉，四方称赞的公子咸，会一身布衣素服，出现在这偏僻之地，替人看诊、试药……

    姚咸忽而侧身，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看向她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良芷被他这一看，反倒有些尴尬。

    所幸而姚咸见她到来并不感意外，他浅笑颔首，“你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，好巧。”良芷强作无事走过去，“还是先谢过你送我吃的，味道甚是不错。”

    姚咸立在她面前，目光落在她面上半晌，然后一手绕到她身后，竟顺势捉了她的发辫。

    他笑，“挺合适。”

    良芷侧过头，发辫便从他掌心中脱离，她撇嘴：“你这是在取笑我么？”她嫌麻烦，索性将头发都往后梳成辫，又一身灰扑扑的布衣，裤腿上都是草碎和泥巴。

    姚咸道：“当然不是。公主亲民，与民同乐，亦能与民共苦，实乃幸事。大楚百姓的若知道，一定很欣慰。”

    良芷懒得理他这种恭维话，拉过一只竹凳要坐，却在凳上摸到一手冰凉圆溜溜的东西，“咦？”

    竟是几只香梨。

    她口中生津——这些梨子辗转又到了她手上，不吃对不起自己，也对不起这梨。

    她快速拿了一个，不忘问姚咸：“你要尝尝吗？”

    姚咸摇头。

    “对了。”良芷边吃边问，“你是不是知道我的执风在哪里？”

    “执风……  是个好名字。”姚咸显然知道许多，“今日太晚了，明日我让他们将执风送回，再跟公主赔罪。”

    “哼。你可知偷公主的东西，可是大不敬的……说说，这些人，你打算怎么做？”

    “公主是指这安置署中的难民？”姚咸思索着，“这几日我也正打算起书上报朝廷……只是先前沛雨连绵，伤情迟滞，我与容娘急于派发避邪之药，以防转为病疫，偏逢有人急症发作，朝廷封路驱赶，一来二去，便有些耽搁了，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等一等！”良芷喊停，一双杏眼写满不可置信，“你不会告诉我，你不是兄长派来的？！”

    姚咸这厮完全不知情的模样，“世子日理万机，忙着平乱，怎么会注意到这个小地方……倒是公主，是怎么到此处来？”

    良芷慌忙搪塞，“机、机缘巧合吧。”她不愿多说，只左右看，地上竹架都是各类杂乱的草药，“你这是要收拾一夜吗？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姚咸像是要继续去忙活，背过身去，“公主若是觉得无聊困乏，可以进屋休息。”

    良芷摇头，坐定了，只道：“我等你。”

    “阿芙。”姚咸突然又回身喊她。

    良芷抬脸去看。

    此时他站着，她坐着，他的影子覆在上头，是他俯身将她下颌抬起来。

    浅浅暖暖的呼吸隐约拂过鼻端，既暖又潮的吐纳令她不禁闭眸。

    姚咸的拇指轻轻擦过她的湿润的唇瓣，再往上拂过颧骨，稍加用力——灰黑的一片擦掉，他笑：“脏了。”

    良芷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姚咸的指尖仍停留在她面颊上细抚，他低着声，玩笑似地道：“公主在想哪些？今夜怕是不行的……”

    良芷也盯着他的脸，脸颊在橘色的火光中显得微微泛红，她冲他微微一笑，眼里柔光荡漾，“我在想呀……”

    她直起腰，一手轻拽下姚咸的领子，遂咬了上去。

    姚咸微怔。

    袭来的唇舌温而热，有着几近痴缠的意味，他启了唇，任由她舔舐。

    她小舌轻而易举滑进他嘴里，伴着一股甘美清甜的梨子味，他正要细尝，冷不丁便被两只圆硬的虎牙轻咬在舌头。

    他吃痛一下，只得放她溜走了。

    良芷随即就弯起眉眼，“甜不甜？”

    姚咸轻咳一声，“一般。”

    “让你戏耍我。”良芷噌地自椅子上站起，伸手在他肩头掐了一把，“方才就该咬重些！”

    随即绕过他，往篱笆后头去。

    只见一小小的身躯佝着，一手捂着自己的眼睛，一手还死死捂着青青的眼睛，“小孩子不许看。”

    青青小小声：“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嘘嘘，别出声！别看！”正羞红了脸的阿木，“好、好像亲完了？”

    阿木张开眼，“哇呀”吓退几步。

    良芷一把拉过阿木瘦弱的手臂，拎小鸡似的拎出来，“老早看见你了，小小年纪窥大人亲热，就这般好看吗？”

    阿木的面色更红，“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阿芙。”姚咸搭在她臂上，轻轻一推，让阿木脱身，“阿木只是个孩子，招惹他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良芷：“嗯哼。”

    姚咸低头，忽然笑得温柔：“青青。”

    “大哥哥！”这一喊，让青青回过神来，半高的小人儿兴高采烈抱住他的腿，仰面道：“是大伯伯叫我来帮忙的。”

    阿木忙跟着道：“我也是我也是！”

    良芷问：“你也会辩药？”

    阿木道：“我可是跟大哥哥学过，甘草，麻黄，葛根，半夏，茯苓……我都认得！”

    姚咸点头，“记忆力不错，过来吧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两个小孩子在院中忙前忙后，良芷挨在姚咸身侧，托腮感慨，真好啊，青梅竹马。

    回头却见姚咸在切桂枝，咔嚓！咔嚓！一根又一根，经由他手切为一丝不苟的椭形圆片。

    他的眼中平静无波，只是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，仍是清俊的，却……冷情。

    冷得不染半点烟尘。

    良芷只觉此刻他的眉眼五官都显得陌生了，不由喊他：“姚咸。”

    “嗯？”

    这一声，又变回温柔的模样，对她十分关切，“怎么，是困了？”

    良芷洋装无意，捏了鼻子，要将东西推远，“没，就是觉得这些玩意儿臭得紧。”一箩筐的干草，晒得皱巴的椭圆叶面不难看出上头锯齿的边缘。

    姚咸微微皱眉，“阿芙。”

    “野草你也宝贝？”  良芷收回手，“不就些是血风草嘛。”

    “那公主可知，风血草有何用？”

    “此草多长于山野，止血祛瘀，还能……治蛇咬疮毒？”

    姚咸眼中几分赞许，“不错，谁教的？”

    “荆山上花花草草众多，遍地都是鲜地锦，每年春秋，要多少有多少。”

    良芷拿过一株，根茎随风细细摇曳，“那年兄长第一次出征归来，立大功，父亲赐予他十八箱玉，他还讽刺我，说我一个女孩子只配在宫里绣花，我不服气，就想要一把世界上最好的弓，我求师傅将原木赠我，师傅肯定不理我呀。我就哭了好久，然后有个人，他见我伤心，就砍了师傅最宝贝的玉竹，说要给我打一把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那次，他右手被划了好长一道口子，我又怕又急，他就安慰我不要声张，然后带我到谷里，教我辨别血风草，用来止血。”良芷举起手中的淡红色的短柄，“诺，就是这种。”

    “那应是公主那位竹马了。”姚咸隐约地笑了一下，“楚国蔺姓的人家怕是不多，是那位前相国的公子？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良芷垂眸叹气，怅然若失，“也不知道他现在一个人在荆山怎么样了，有没有按时吃饭……”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。”姚咸侧眸看她，唇边含着一丝调侃的笑：“那公主是喜欢他多些，还是我多些？”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呢！”良芷脸一阵发烫，幸好这夜色谁都看不清。

    “只是玩笑话，公主莫怪。”  姚咸似笑非笑。

    “……那你呢？”良芷看着他，“你就没什么手帕之交，青梅竹马之类的？”

    姚咸的眼神沉寂了一下，“我自幼一人在离宫中长大，没见过什么人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青梅竹马。”

    良芷见提及往事时面色一派云淡风轻，鬼使神差地，她问：“那你第一次动情，是什么时候？”

    姚咸停下动作，隔了会，才说：“记不清了。”

    良芷追问，“那就是有了？”她想起一事，“你曾说过你不再弹琴，是因为她么？”

    “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。”姚咸眼中隐有笑意，“我并非不再弹，公主若喜欢听，回去我给公主弹几曲，如何？”

    良芷抿嘴，随手挑了跟形好的桂枝，在指头间玩转着，“还以为是伯牙为子期断弦……你还没答我呢，不能说？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不能说的，”姚咸回忆着：“建元十四年吧，我随师父西行学琴，智轩大师是最有名的大画师，我对作画并无兴趣，偶然在他禅房之中，见到了一副画。

    画上皓雪皑皑，一女子着一身红衣，踏雪起舞，于我年少时犹如惊鸿一瞥，不由心甚悦之。”

    良芷其实有点后悔问了，“是谁？”

    “我也问过大师多回，他都不愿告诉我。后来我才知……”

    姚咸眸色深深，“并无此人。”

    “一切皆为虚影，只为大师南下时，在山上采风忘了时辰，累极了断崖边睡着时梦境所得。他在梦中偶遇一位仙人，仙人雌雄莫辨，赠与他一朵云兰后乘白鹤飞天。他醒后那天山便六月飞雪，雪中红梅初绽。大师怅然若失，便根据她脾性身形，画出她起舞的模样，这才有了我看到的那幅画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也多亏这个机缘，大师技法出神入化，着色之曼妙，我甚向往，遂拜了师，一心学作画。如今看来也算得了一门手艺。”

    良芷怎么也说不上高兴，于是道：“你就没想，你师傅骗你，真有那么个人，这世界之大，走遍山川将她寻到，好圆了你念想。”

    姚咸反而问：“我何时说我有念想？”

    “你不想找到这画中人吗，万一她存在呢？你怎么能不找？”

    “这是何道理？”

    良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。

    姚咸仰头望向远处的天空，他兀地一笑，烛光在他脸上轻轻摇曳，“终归是南柯一梦罢了。”

    良芷从不曾在他面上见过这样的深思，不禁微微错愕。

    “瞧你。”良芷哼哼两声，“若是我，我就是掘地叁尺，也叫他找出来，长长久久在一块儿。”

    姚咸颔首一笑，“公主年纪尚轻，外头花花世界这般好看，怎知天长地久为何物？”

    良芷瞪着他：“我就是知道！”

    公主手在他胳膊上一按，声音十分认真道：“人一辈子，能真心喜欢的几个人？这世上的人那么多，可人心只有一个……外头花花世界又与我何干呢。”

    他笑意止在唇边。

    天地唯有树叶沙沙，沙沙地响。

    公主干干净净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，如同叁年前那场大雪，那个人告诉他——“我要入宫去了。你的心只有一个，可我要的，是叁千宠爱，万人景仰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你怎么不说话？”

    微曦火光在他的脸上划下淡色的痕迹，眸子在光下仿佛笼了一层什么，她看不清。

    其实她想问的事情太多，突然没了兴致，心中某个念头忽如潮水般涌起。

    姚咸笑了下，“我自然是信公主的心。”他的眸色极深，将她整个嵌在其中，“公主心思敞亮，是我狭隘了。”

    他漆黑的眸子太黑，多看几眼就要被吸进去，她心中小鹿乱撞，不知道哪来的勇气，问：

    “那你会娶我吗？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不会。”

    晕黄的火光映在坑坑洼洼的地上，良芷手里的那杆桂枝啪地断成两根。

    姚咸接得很快，快得不经思考。

    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，“为什么？”

    这一回，他没有立刻回答。

    风止住，云止住，沉默很是绵长，

    她等啊等，只等来他一声轻叹：“傻姑娘。”

    姚咸眼神放的很柔很柔——

    “我只是个质子。”他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