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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中残破,确非虚言。 如今长安三支势力,除了他带来的元祎炬所部之外,以陆俨为主,宇文泰为辅。三支势力互相制衡,应该说,他心里还是比较安稳的——总好过一家独大。安定下来之后,便与群臣商议反攻洛阳。 然而他急,群臣不急。 陆俨全力经营关中,试图将关中打造成他陆家的大本营;宇文泰窥伺长安,但恨势不如人;元祎炬初来乍到,脚跟未稳;反攻洛阳是个好主意,问题是,谁守,谁攻,谁坐镇指挥,谁来准备粮草? 一时拖延下去。拖延得一日两日,就拖延得一月两月。元祎修的处境渐渐不自在起来。 群臣不如意,连元祎炬都渐渐有些阳奉阴违。背叛这件事是这样的,有一就有二,有二就有三,三致无穷;天威是这样的,能被无视一次,就会被无视无数次——有人开了头,就会有人效仿。很多人。 元祎修并非坐以待毙之人。 王政为他奔走,亦已联络到高车部阿至罗来长安。高车部以骁勇著称,如能问他借兵五千,长安事或可压平——谁知道方才王政求见,说的却是夏州陷落,灵州与凉州东附,高车部亦归顺洛阳。 从前他在洛阳,他是燕朝正朔,天下提到“归顺”便绕不过他去,如今—— 元祎修恨得用鞭子将宫中摆设抽了个稀烂。他后悔了。他不该来长安。他就是死也该死在洛阳,以天子的名义!如今这算什么,君不君臣不臣,外头那些人、那些人不过就当他是个摆设,就和这宫里被他抽得稀烂的摆设一样! 宫人都躲得远远的。 长安就只是个行宫,比不得洛阳皇城巍峨,宫人亦少,一个一个看过去,面目可憎。 自来长安,元祎修性情越发暴戾,时常有惨叫声传出来,宫人无不战战兢兢,唯恐被推到天子跟前去——就算是有富贵,那也还要有命来享啊。更何况如今天子摆明了有名无实,服侍他能有什么好处。 宫里遍布眼线,多半是陆俨的人。陆俨听得天子凌虐婢仆,大是不满,已经有些时日了。 这日元祎修又抽死了好几个寺人,命人拖下去,金砖上拖出长长的血迹,像拖一条死狗,元祎修死死盯住这血迹,觉得自个儿处境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。宫人正惶恐不敢近前,忽听得外头通禀:“平原公主到——”登时心口一松:救星到了。 平原公主元嘉颖在洛阳时候得过宠,虽然时日不是太久。元祎修喜新厌旧,早不记得她,但是到如今,她反而成了他最后的慰藉: 平日里多受宠的妃子到逃命当口也不如性命要紧,一股脑都丢下了;然而到了长安,陆俨视关中如禁脔,如何容他搜刮美人,扩充后宫——亦不似从前洛阳宫里原有。于是如今能与他长坐宫中,共忆往昔的就只有这个平原公主了。 嘉颖衣物素净,看了满地狼藉,先自吩咐了婢仆打扫,然后与元祎修说道:“陛下要不要去逍遥园走走?” 元祎修席地而坐,方才抽得狠,衣物皆乱,闻言并不动怒,只哀哀地道:“逍遥园凄凉,让朕想起华林园。” 嘉颖挨着他坐下,静了一会儿,说道:“陛下就当是华林园。” 元祎修不答,将头埋在手中。 暮色渐深,就像是酿作了酒,有多少暮色,就有多少懊悔,他想回洛阳,哪怕是回到广怀王府,做个小小庶子,也胜似在此,身边无数眼睛,他出不得宫,见不得人,徒然看着天色一日一日灰下去。 他是天子,可还有人当他是天子? “陛下……”嘉颖又道,“十九娘为陛下整治了酒宴——” “请了哪些人?” “就只有我与陛下。” 元祎修深吸了一口气,又慢慢吐出来:“好吧。”他站起身,嘉颖为他整理衣物。他来长安半年,天子衣物尚未齐备,绣娘亦不如洛阳。 “……头发也乱了,”嘉颖道,“我给陛下重梳罢。” 元祎修这年不过二十二岁,发中竟间了银丝。嘉颖梳着梳着不由手软,元祎修察觉:“怎么了?” 嘉颖呜咽道:“陛下太劳心。” 元祎修反而微笑道:“天子哪有不劳心的。”他从前难道就不劳心了,自他登基,哪一日不是前有狼后有虎,走了安业来了始平王,走了始平王来了元昭叙,元昭叙反而是所有人当中最好对付的那个。 到河北事起—— 他叹了口气:“如果朕不曾为天子——” “陛下是天命所在。”嘉颖应声道。 “天命……”元祎修喃喃重复,他从前是信的,不然他区区一个广怀王庶孙,阵前逃将,怎么能到九五至尊? 或者他如今也该信。 无论如何,他还是天子,只要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天,他就还有机会,陆俨也好,宇文泰也好,元祎炬也好,只要天命在他这里,他定然有机会各个击破,就像他当初击败安业,击败始平王一样。 元昭熙兄妹落到那步田地尚且能够翻盘,凭什么他们能够,他就不能够? 不就是一个陆俨吗,陆俨势大,他可以联合宇文泰、元祎炬。宇文泰是他的堂姐夫,元祎炬更是他的堂兄,都是自家人,先斗倒了陆俨再来说其他……不迟。他这样想着,渐渐地又起了雄心:“走,咱们喝酒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