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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都说是冯翊长公主的兄长、当今圣上策划了这场行刺,但是抓到的凶手来自南朝。凶手被当场格杀,剁为肉酱,及时赶到的那个人是周家二公子周洋。于是也有人说,周洋才是嫌疑最大的一个。 因为周澈死后,周家全部的权势,就都落在了他的手里。 女人不关心这些。周洋就算为难他的嫂子侄儿,也不会为难到她这样一个无宠无后的姬妾身上来。李十娘有时候不得不庆幸自己膝下尤虚。如有了儿女,便有了牵挂,便须得为他们打算,为他们活着。 如今要为周澈守节,抚育儿女的是他的妻子。作为主母,她有权处置他生前的莺莺燕燕,受过宠的,费过心的,没有得到诰命的——所以人永远不要以为名分没有用,它在任何时候,都是一种保障。 李十娘没有诰命。 她打小见得多了,自己家里,族里,那些得过宠,碍过眼的姬妾在丈夫死后会有怎样的遭遇,被逼了殉葬,被卖给过路的外乡人,或者流落烟花之地。她虽然不至于此,但是未必就不会被打发去家庙里青灯黄卷了。 是到了该自谋出路的时候。 周洋的妻子姓李,是她堂兄李愔的女儿。 周家自发达之后,致力于与高门联姻,连周澈的妾室里都有姓王姓柳的。就和当初元家一样。 李明霞见了她,笑吟吟地说:“姑姑要再年少得几岁,我可不敢让郎君看见姑姑。” 李十娘脸上的笑容有点僵。她也知道自己是过了以色侍人的时候。她是来求她,让她进渤海王府,在娄氏身边做个女官。她那时候已经知道周家必然会篡位,而周家篡位之后,娄氏就是太后。 娄氏有六个儿子,无论谁做天子,她都是妥妥的太后。 又到临门一脚的时候。 李十娘不无唏嘘地想,如果当初始平王膝下不止昭熙、昭恂,而是多几个成年的儿子,也轮不到他周家来与她耀武扬威。 她进了王府,后来进了宫。宫里婢子极多,她虽然在娄氏身边,倒不劳亲手服侍。她小心行事,娄氏还算喜欢她。周洋忙于国事,不常来看他娘,常年盘踞在她膝下的,就只有九公子周湛和周澈的庶长子周琅。 两小儿同岁,都生得漂亮,尤其九公子周湛。 宫里丝竹不断,周琅便躲到偏殿里去,他父亲没了,天下人都忙着贺他二叔登基,他也要上贺表。没有人怜惜他丧父之痛。 周湛在园子里找桑葚,他说:“阿琅爱吃这个。” 这孩子性情阴郁,但是喜欢谁,就对谁贴心贴肺地好。周琅守父孝,听不得丝竹,他就陪他下棋。他下棋不如周琅,连着输了好些局,终于恼了,抬手翻了棋盘。周琅也不响,捡了棋盘重新摆好。 “不下了。” “九叔在怕什么?”周琅心平气和地问。 周湛不说话。 “九叔不必担心我。”周琅又说,一粒一粒把棋子安上棋盘。玉石相击的声音,清脆,在偏殿里回响。 李十娘听出来了,他在复盘。 “谁说我在担心你了,”周湛冷笑,又闷声说,“他今年年底要出征柔然,你以为就你逃不过?我也要去的。” 战场上最好杀人。从前周六郎总忿忿与她说:“我五哥死得冤枉!” 周洋登基称帝,周澈被追封,他的儿子们都封了爵,场面总是要做足的。几百年前天下方乱,孙权得了兄长的基业,也追封了兄长长沙王,但是他的儿子,要么养死,要么养废,没有第三条路。 不过,那与她什么相干?李十娘摇头走开去。这后宫里她就只有耳朵,没有嘴。 又过了十年。 这回她记下了时间,是十年没有错,周洋死了。他喝了太多酒,打了很多仗,杀了很多人。有人恨死了他。他醉酒的时候总是说,要灭了长安,打过长江。然而并不能如愿。天子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。 他临死之前很犹豫,他说他的儿子周琏年幼懦弱,想要传位与六弟周沅,但是最终没有。他舍不得大位旁落。 李明霞的兄长与顾命大臣谋划将周沅、周湛外调为刺史,像他们那些庶出的兄弟一般,在外头拱卫京师。 新君年幼不能决断,回宫问询母亲。 李明霞生得极是貌美,当初盛装出席,连冯翊长公主也压不住她的艳色,周澈因此恼恨,找过周洋的茬。她凭美貌被娶进周家,亦凭美貌坐稳后位,却并非心有城府之人。新旧交替之际,最是慌张,她拉着她的袖子问:“姑姑你看……这事儿可行?” 李十娘握她的手说:“新君年幼,有国舅辅佐,幸甚。” 转身去见了娄氏。 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是天子,天子之上是太后,不是太皇太后。 这年十一月,常山王周沅与长广王周湛逼宫,周琏逊位为济南王。李明霞气得将玉玺掷于地,哭着骂她:“贱婢卖我!” 李十娘笑吟吟地走近,拢住她额上的碎发,附耳低声道:“如今明霞尚年少,已经被长广王看见了……” 李十娘其实并不能确切想清楚,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认命。也许是落在周澈手里的时候,也许是知道周六郎出卖她之后。反正她是已经认命了,她没有能够给家族添彩,家族也不能救她于水火。 这件事没什么可怨的,当初周家父子的权势,就是李家全搭进去,也救不了她。她不因此怨恨,但是她再度走投无路的时候,一个晚辈的羞辱,她忽然发现,她还是原来那个记仇的李十娘。